丧门从梦中惊醒，同样置身在坛上，只是这回他歪七扭八地倒在积满尘灰的蒲团上，着地的屁股隐隐作痛，狼狈得就像个人。

他认出这是昨日逢雨所处的破庙，就算他那么努力清扫，如同陆祈安的床位，不到一天就回复荒凉的原状。

道人跨进小庙里，也是那身翩翩青袍，差别在于没有头颅。

丧门想，少了那双眼，总是少上许多。

道人依照前一个梦，笨拙地爬上坛座。

它有许多该背诵的台词，却因为没有头，只能用冰冷的双手压着丧门的肩头。

丧门没有反抗，透过它的断颈，望着庙外的淅沥雨点。

直到断头道人抽出青剑，要剜他的血肉，丧门才劝道，没有头也吃不进去，算了吧。

“给我、给我！重回荣华，受人敬仰，至高无上的神权。”

一剑穿心，剑法千年如一日地精湛，断头道人两手按着被贯穿的胸口，转身的同时，从神坛摔落下来，琉璃身子碎了一地。

出手的又是一名青衣道长，身影褪色而斑驳，在坛下仰望着丧门。

“星星。”

他的样貌已经被雨水打湿，就要完全化开，大概没气力再爬上来，于是丧门挪动麻痹的双腿走下去。

道士笑说：“你来见我，我很欢喜。”

“我还以为，你是为了讨我欢心才这么说。”丧门伸手碰了碰那张泛黄的笑颜，明明是照片一般的存在，感觉却真实不过。

“你发现啦，我是骗子。”

“我不气你，只要你⋯⋯”

丧门连用力也不敢，青影依然在他指尖消散，依附的画卷掉落在地，残余的一缕墨迹悠悠往门口绕去，没入陆祈安眼中，让他一瞬间回复常人的黑眸又淡开。

丧门低身拾起画，就是陆家长年供奉在坛上那一张，等他按捺住愁绪起身，陆祈安还是站在外头给雨淋。

“你怎么不过来？感冒怎么办？”

“我怕被你揍。”

“我的确很生气。”丧门上前把阔别一日的友人揽进室内。他身上没有纸巾，只能拿衣袖抹干他的湿发。

陆祈安瞇眼道：“你跟那人早有约定，只能从根本除去一方。我当然不能伤你，只能收了对方。而蓬莱祭祀我⋯⋯我祖先的祠宇少矣，只好千辛万苦地躲过弟弟耳目，拿家里画像一用。”

说到陆家小弟，原本排行在末的兄弟俩很亲，陆老么几乎把他四哥当神在拜，崇拜得不得了。

但陆祈安离家后，丧门代他回去探望弟弟，原本害羞的小老么一夕变成阴沉少年，拿着插针草人用力诅咒抛家弃弟的混蛋四哥。

“祈安，你就这样把你爷爷的手笔毁了吗？”丧门无力地晃着手中失去灵魂人物的水墨画。

“这倒是没关系。”陆祈安露出不肖子孙的微笑。“只是教你受累，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
“又不是你的错。”丧门想起远方的室友们，很抱歉害他们受这把折腾。“我有照你说的，没有多想，只想着你而已。”

然而，这就是引发事件的缘由。

事情起因于丧门那没良心的爸妈乱接单，害他一个人走雨路，雨天总令人愁思满腹，遗憾的念头吸引到土地上的弃神，给了它们趁隙而入的机会。

“丧门，过与不及皆非善，执念太过可是会走火入魔。”

就像那些被时代汰去的神像们，不甘失去容身处，却有新神盖大庙，便和心怀不轨的术者同流合污，合力欺骗丧门，要他为未实现的愿望付出代价。

陆祈安说得简洁，略去不少细节，好比那名插手术士的身份，以及迷惑丧门的青衣道者的种种，一字半句都不肯吐实出来。

“走吧，回去跟小然道歉。”丧门右手在陆祈安手边晃了好几下，奈何友人不知道在恍什么神，就是不牵起来，气得咆哮出声：“我知道！我陷在梦里的时候，你已经赶来了，为什么在一旁看我痛得哭叫，不早一步叫醒我！”

陆祈安没有应声，清眸半垂。

“你说话啊，还是撞到头变笨了？”丧门气到头来还是不敌老妈子天性，摸摸笨蛋的额头，怕没完全消肿。

“没有，只是在想，我这种人怎么会配上这颗星（心）？”

“真是对不起啊，我就是带赛的扫把星！你去换啊，换李福德不是很好！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丰满的女人，真抱歉，我就是没有胸！”

“你冷静点，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陆祈安软声哄着。他们虽然相熟十来年，吵起架来却总有微妙的分歧点。

丧门开始不规则地抽气，陆祈安着实抖了下。

“丧门，不管有没有胸，你都是我最可爱的小星星！”

丧门缓下呼吸，不哭了，陆祈安松口大气。

“祈安，你就是这样，我才会改不了幼稚。”

“因为我不希望你长大吧？你只是下意识地顺从我的期望。道者寡欲，但我还是免不了影响你的心志。”

丧门仍然分不清究竟是如陆祈安所说，或是他希望他这么解释。

陆祈安往外撑开纸伞，五指向丧门招了招，丧门才想起他落在小庙里的其中一枚小心愿，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可理喻。

“有求必应。”伞下的琉璃眼珠带笑回眸。“星星，你既然回应了我，陆某特来还愿。”

虽然迟了些，陆祈安终是来接他了。

............

福德趴在棺材板上，咿咿呀呀叫着；一会喊痛，要丧门停下来，一会又娇吟好舒服，再来一次。

“到阳光那么烈的地方还不防晒，你看你，连胸部都晒到脱皮！”丧门两手抹上软膏，从背后给脱得半裸的女友上药。

“呜呜，对不起嘛！”

福德先前拜托过流丹帮她呵护一下晒得发红的肉身，可她的星护女王以星子太蠢为由拒绝，要她好好反省散漫的生活态度，所以福德现在只能依赖大帅哥男友大发慈悲照顾她。

药擦到后来，两人不由自主地滚在一起嬉闹，擦枪走火之前，丧门赶紧坐起身，理了理衣襟散热，福德还倒在榻上嗤嗤笑。

“别玩了，你还是学生，不小心怀上孩子怎么办？”

“依天规应该是生不出来啦，不过可以试试看。”

福德总是答非所问，丧门用力揉了揉她那头微鬈的软发。

“你看我们才抱一下就这样，我昨天和祈安在这里滚了整晚都没事，可见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。”

“哦。”难怪小星星今天心情特别明媚。

福德闻讯赶回，事情已告一段落，她又再次错过英雄救美的机会。以她的方法，大概会摆架子叫地方神祇把那些不守规矩的弃神收拾掉，跟天上打小报告说仙宫又有动作了，只是丧门本身的问题还是得麻烦系铃人小安安。

这事当中伤害最深的就是林然然小星护，饭量都只剩下平时的七成，被丧门跳楼殉情的举动吓得三魂七魄丢一半（上官榆同上），大受打击。

昨天，林然然向丧门递辞呈：“我要解约！”这颗星子太不稳定了，不够资格当长期饭票。

丧门回：“小然，很抱歉，我请你喝奶茶。”

林然然大叫：“这哪是一杯奶茶可以解决的事！”

丧门说：“再加起酥派。那家新开的，你说你很喜欢。”

林然然：“不是吃的问题，不要拿点心哄我，我不是小孩子，我已经二十⋯⋯呜啊啊！”

现在林然然正在外头柜台，自暴自弃地抱着丧门买回来十多样点心大吃中。

丧门又向福德讲了半小时陆祈安，再提到祖厝被雷劈的事。福德猛眨眼，丧门才想问她是不是眼睛痛，他爸妈就来了电话。

“厝修好啊，像旧的一样！”

两老绘声绘影地叙述，他们夜半宿在竹棚里，正要亲热一下的时候，就见好几尊泥塑的巨大神像包围住倾颓的老房子。

它们扛来瓦砖、梁木，敲敲打打，待声音静下，两老探头出来，原本遭天雷夷为平地的旧厝，就像被魔术师的红巾套住后拉起，安然变回到他们眼前。

“阿门，代爸爸妈妈谢谢四少爷。”

义头庄自古就流传一句话——有陆公子在，纵然天地闹大风，庄头也无风无雨。

丧门应好，回想起陆祈安在超渡那些弃神时，和它们商量过一些事情，原来是以重建他家来补偿对他的伤害。

“它们不用再被困在人间受罪，这样算是做坏事得福报吧？”福德笑着说。

为恶当然不对，只是丧门说了原谅。

那天参与入庙的人就没这个运气，王代表因贪污失势，其他人全都淋雨感冒住院，洪师父得知丧门在殡葬圈的赫赫名声，托人来道了歉，也补上车马费，深怕因此开罪陆家疯子老四。

那间庙没有成功立祠，供奉的神明成了陆祈安渡化的神像之一。丧门才知道，原来信仰与否取决于人心。

陆祈安轻轻哼着：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⋯⋯